说起坝子,在云贵高原是土壤肥沃、灌溉便利的平原地带。在江津,坝子即晒坝,就是专门晒粮食的场地,有用石灰或者水泥铺在泥地上平整的坝子,也有天然的晒场。江津多是连绵起伏的丘陵,很多坡面会裸露出光秃秃的石头坝子。天道酬勤,那是大自然赏赐的绝妙晒坝。
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,树林、田野、村庄、小溪,家乡的景象也是丰富多彩的。在千山万壑之中,就有无数的石坝分布在高高低低的山底、山腰和山顶。它们大小不一,形状各异,陡缓有别,与茂林修竹、袅袅炊烟,潺潺流水、春华秋实互相映衬。石坝或平整如镜,或凹凸有致,气派的绵延几百上千平方米,小巧的也有好几十上百平方米。长方形、三角形、椭圆形,规则的,不规则的……红褐、黄褐、灰色、褐色、灰绿、灰黑……令人叹为观止。长石坝、大石坝、小石坝、大岩片、石头沟、红岩村、石岗村……连村庄的名字都那么带有石头的硬性。
石坝多是倾斜的,多与庄稼地接壤。有的在山的阳面,有的在山的阴面,有的陡直得像刀削一般,有的缓缓地半躺在地上。有的左边一块红苕地,右边一片小树林。有的平铺在一个池塘边,与一户人家掩映在池塘竹林边。有的四周被青杠林包围,进得坝子如同探幽索隐。有的傲踞于一处崖坎边,下面是两三百米深的大沟壑,绿色的植被顺着山势起伏次第铺展。
石坝常年被日晒雨淋,表面不经意间就被风化起一层茧一样的泥。因有了那层泥,多下几天雨,坝子就湿滑湿滑的,像蒙了一层青苔,光脚踩在上面容易摔跟斗,摔倒的身子还要不受控制地往下滑。如果穿上糯谷草做的草鞋走在上面就不一样了。爷儿们扛着锄头,挑着粪桶,旁人看着危险,他们也只管迈步,横着走,竖着走,斜着走,都不会跌倒。小孩子没有草鞋,就把稻草编成绳子往脚上一套,一样的防滑,一样的行走自如,肆意妄为。太阳一晒,那层泥就蓬蓬松松的,像刚起锅的煎饼,薄薄脆脆的,光脚踩在上面也不硌,还痒酥酥的蛮舒服。好动的孩子用指甲一抠一大块,大人用竹枝做的叉头扫把一扫就脱落了。经雨水冲刷,把周围地里的泥沙一点一点积聚到石坝低凹处,那里就是野花野草的绿洲,会长出嫩嫩的鹅儿肠和韧韧的铁型草来,有时还会有蒲公英。
像久经沙场的士兵,身上总带有沧桑的弹洞,有的石坝上还有一些凹凼,大大小小,深深浅浅,蓄满沙子或者雨水,展现了石坝年老淡然的姿态,给人以别具一格的美感。小动物们喜欢在那些凹凼里安家。有一种灰色的青蛙,身长不过两厘米,拇指一般大小。当有小孩子拿着棍子淘气地往里搅弄的时候,青蛙就会猛然跳出来,一下子蹦老远。孩子们疯狂地蹦跳着在后面追,只那么几个弹跳,青蛙就躲进旁边的草丛中,或者躲进葱郁的庄稼地里去,不见了,留下一群人世的精灵在怅然若失。
正是这些散布在千丘万壑中的石坝,曾为家乡人民晾晒粮食立过汗马功劳。一年有两季,收小春割麦子收油菜和收大春掰包谷打谷子,那是乡下最忙碌的季节,也是石坝最繁忙的季节。
端午节后,包谷成熟了。各户几乎是全家出动,背着背篓挑着箩筐,钻进包谷林,在植株上把包裹在玉米棒子外面的衣服一层层剥开,把浑身光溜溜的玉米棒子掰下来,摆放在石坝上曝晒。摆放的任务多半是小孩子的。女孩斯文,摆放的玉米棒子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像操场上列队做操的小学生。男孩机灵,像将军一样指挥着玉米棒子的位置和姿势。他们把玉米棒子当玩具,想摆一个同心圆就摆一个同心圆,想造一个大力士就造一个大力士,甚至一屁股坐在一溜玉米棒子上,顺着斜坡开起了风火轮。
晚上,人们聚在石坝上继续劳动。那时候没有机器,成千上万个玉米棒全靠人工进行脱粒。人们先用锥子在玉米棒中间戳开一条缝,然后用破胶鞋底支在倒放的板凳脚上,双手握住玉米棒,像滚车轮一样哧溜哧溜把包谷粒脱下来。全家老小洗了澡,石坝上选择一个平坦的角落围坐在一起,谁戳缝起头,谁脱粒,谁捡拾玉米棒和玉米棒骨,唠嗑着就分好了工。在另一个角落里,可能是埋头干活偶尔接着这家子话茬的另一家子。无疑,大家把干活当成惬意享受的夜间歇凉了。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,四周是苍茫的群山,土墙青瓦的家就在抬眼可望的不远处的村庄里。
第二天,剥下来的包谷粒摊开在石坝上继续曝晒,一块一块的,水分完全晒干了就收入各家的粮仓。阳光金黄金黄的,包谷颗颗粒粒泛着金黄的光,耀眼得人睁不开眼。玉米丰收的场景,是石坝上最灿烂的风景,给静谧的村庄,带去了生机与活力,连梦里都是一片金黄。
掰包谷过后,就是打谷子了。黄澄澄的稻谷晒在石坝上又是另一种风情。刚刚从稻田里打下来的稻谷叫毛谷子,夹带着或青或黄的水稻叶子,夹杂着水田里的水,很沉很重。壮实的汉子甩着膀子喘着粗气卸下肩上的毛谷子倒在石坝上,那些浸着稻香的水就顺着石坝流啊流,把明晃晃的坝子冲刷出一道道漂亮的水痕。
在我们家,晒谷子是祖父的事。在火红的太阳底下,祖父头上戴着草帽、脖子上搭着擦汗的帕子,手上拿着斑竹做的竹耙子,在石坝斜斜的坡面上弓腰驼背地翻晒着,捞着稻叶,小心地避开那些深深的凹凼,丝毫不在意晒烫了的石坝和冒着热气的谷子烫着脚。
石坝斜斜的,太阳明晃晃的,金黄的稻谷亮晶晶的。祖父弓腰驼背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亮晶晶的稻谷上,一会儿长一会儿短,人怎么动,影子也怎么动,越看越像会飞檐走壁的盖世高人。祖父挪动一下脚步,影子也挪动一下脚步;祖父伸长手臂用竹耙捞一下,地上的影子也伸长手臂捞一下;祖父抓起脖子上的汗帕子抹额上的汗,地上的影子也抓起汗帕子抹额上的汗。如果有好多家的祖父都在,石坝上就好看了,那精彩胜过民间的皮影戏,会让人想起《射雕英雄传》里身怀绝技的江南七怪。
一个生产队有几十户人家,仅有的几块石坝就是共有的资产。为最大限度发挥好石坝的功能,每到晒粮晒谷的季节,大家就要好好合计,哪些户人家晒哪些天。扫把、簸盖、风车等工具你无我有,互相借用。遇到暴雨要抢收粮食,大家也是集体出动,不分你我,齐心协力。最有趣的是婆姨们,趁着晒粮食把这一茬那一茬收来的花边新闻拿到石坝上传播,山泉般的笑声在阳光中飘得很远很远。乡下孩子就在喜闻乐见中知晓了世事,明辨了是非,石坝就是大家的成长启蒙地。生产队最有学问的是小学堂里的郑老师,大家都尊敬地称呼郑老师的老婆叫郑师母。稻收季节,郑师母一早去赶场,回来路过生产队的大石坝。她一边笑盈盈地与大家打招呼,一边从背篓里捧出一堆葫芦瓶桔子水来,见人就是一瓶。石坝上晒粮食的人都说好喝,一直甜到心底去了。
而今,乡村在斗转星移中早已变迁。为了方便,家乡的人们早已把晒场搬到了自己的屋顶,或者在自家的楼门前用水泥平整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水泥坝子。石坝像被珍藏的风景册页,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辉,没有了昔日的热闹,四季唯有与清风明月作伴,与霜珠雨露交辉。有的石坝已经成为采石场,那些有硬度、纹理和色泽都很漂亮的石头被现代机械切割成建筑材料,运送到全国各地。有的已经严重风化,层层剥落。但是当你把册页次第打开,会发现褶皱剥落处也记录着故乡的淳朴善良和自强不息,记录着故乡不曾褪色的美。
一个朋友老家是江津塘河的,他不止一次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。他第一次从塘河走出来,在高坡上远远地看见日光下翻滚着的银白的长江,不禁惊奇又欢喜地失声大叫:“快看,好大一块石坝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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